你的日常、我的神話——李明學的符號王國
文/張韻婷
藝術家李明學擅長變造日常物件或是大眾熟悉的圖像,以此阻礙符號原本順暢的意義通道,藉以擾動人們認知事物的框架。作品中那些物件展示的不只是自身,更是藉由觀者對物件的熟悉感,而遙指它們「可能成為」的某物。他究竟是如何重塑我們所熟悉的日常?如何揉捏物件的意旨以逐步開拓他獨特的符號王國?
What's your name?
「如何命名事物?」此一探問幾乎貫穿在李明學的作品脈絡之中,他在形象與意義的對照、衍生與歧異中展開他的創作,操作著一種「乍看物如其名,細看物則如『歧』名」的手法。2014年的《切》一作跳躍在物品名實不符的形象層面:為什麼不常用來切西瓜的刀具卻名為西瓜刀?藝術家以一把西瓜造型、名符其實的「西瓜」刀加以回應。《甜甜圈》(2015-2016年)則以常見的點心為題,以放大數十倍的巨大甜甜圈量體帶出異於日常的奇觀感,更以七彩的微縮人物模型偽裝成粉色糖霜上的彩色巧克力米。這些小小模型人有的狀似戲水,有的卻呈現溺水般的樣態,像是暗指糖衣可口外表下的潛藏危機。在此的甜甜圈似乎不再甜了,其中間的圓形空缺更像是蜜汁流沙,那巨大的空洞讓人陷溺而不得出。
《劍》(2020年)在操作著物之名的同時,直指了意義分歧之處。它游移在劍與筆的意義之間:白牆上鑿刻著「Sword」(劍)一字,d字母的尾端處插著一只銅製的仿真鉛筆。仗筆如劍!鉛筆於此既形似出鞘的短劍又似刻畫字句之筆,它帶有「揮劍可誅人」與「書寫可誅心」的雙重意義。然而,這隻高度仿真的銅製筆,事實上並非可寫之鉛筆,而即便真是一只鉛筆,鉛之硬度亦不足以刻鑿白牆。(事實上,牆上的Sword一字是非別以銳利之物刻鑿S,並以鉛筆書寫word。)作品中「劍與筆」語意的相互指涉,其實是構築在非劍亦非筆的虛假之中。此筆不是筆,此筆亦不能成劍,唯有形象與語意在歧異中交匯。形象上的相似、意涵上的類比以及各種象徵的相互指涉,符號在擴張與轉化之中不停引人遐思。
圖一: 《切》,2014年。
圖二: 《甜甜圈》,2015-2016年。
圖三: 《劍》,2020年。
陳列消費
在語言系統中,物件可視作一個個符號,而在消費系統中,物件則可名之為商品。自2015年起,可見李明學從「如何命名事物?」的符號脈絡逐步擴展至商品脈絡。《法國朋友》(2015年)透過網球拍與薯條的並置招喚出兩大企業——美國知名運動用品斯伯丁(Spalding)與全球速食巨頭麥當勞。一方面,它透過名稱French Friends(法國朋友)與薯條的英文French fries,製造出仿若系列商品的暗示(像是蘋果電腦常用的手法:MacBook Air, MacBook Pro等);另一方面,它也指向薯條的緣起爭議——關於誰是薯條始祖,比利時與法國各執一詞,然而,不論答案為何,薯條現今卻是作為美式速食的象徵物。一如作品中籠罩在美製球拍陰影下的薯條,在美式速食文化的強勢下,誰又真的記得/在乎薯條源於歐洲呢?隔年的作品《光譜》(2016年)則指涉著商品背後的消費機制與資本運作:藝術家搜集市面上流通的罐裝茶飲,去除包裝而露出了透明瓶中茶飲的各式棕色,並依照深淺依序排開列於層架之上。棕色系漸層變化的視覺光譜展現了亞洲獨特的茶與飲品文化。然而,當這些現今消費社會中多不勝數的平價茶飲品,對照上了歷史中曾因茶葉稀缺而引發的爭奪史,便令人不勝唏噓。
圖四: 《法國朋友》,2015年。
圖五: 《光譜》,2016年。
《溢出的記憶》(2019年)亦可歸納在商品生產的脈絡中,它更聚焦在商品展售陳列的視覺經驗上。李明學並置了兩個外型一致的陳列架,在其上各別擺放了不同廠牌但包裝雷同的同類產品。兩個架上琳瑯滿目的產品雖相似卻略有差異,一方面,它們凸顯出商品包裝中約定俗成的圖示與色彩,另一方面,這也引發了孰先孰後、誰是原創誰是複製的思索。當這種原本只在藝術創作中才會被提及的原創性問題,被置於商品脈絡中時,不再只是安迪·沃荷(Andy Warhol, 1928-1987)的《康寶濃湯罐頭》(Campbell's Soup Cans)或是《布里諾盒》(Brillo Box)那種普普式的模仿或挪用商品標識,它是在商品的靈光(l’Aura)裡找到藝術棲居之所。消費在李明學的創作中不再是被全然制約的行為,他通過對商品的使用方式——搜集、拼貼與陳列——建構了自己獨特的生產行動。
圖六: 《溢出的記憶》,2019年。
複製靈光
在今日,商品的可複製性與靈光的獨一無二仍是非此即彼嗎?來回在正本與副本之間的《吞噬那靈光的深淵》(2019年)反映了其他的可能性。李明學以四只辦公室通用的自來水章「COPY」(副本)、「PRINTED MATTER」(印刷品)、「VOID」(作廢)、「樣本」(SAMPLE)層層疊疊壓印出一個向外暈散的光圈。這些原本在商業體系中用來確認其「複製」身份的印記,在此透過藝術家反覆的勞動、現地製作以及繪畫手法(拓印)等「創作」出獨一無二、名符其實的靈光。此作品既「造靈光」又「去靈光」:一方面,其壓印手法現地製作了一個獨一無二的裝置作品——靈光在「原作」上閃現;另一方面,他以四只確認身份的自來水章,透過重複的「複製」與「作廢」宣示領土,驅逐了藝術的獨一無二與永恆價值。換句話說,此作品在實踐層面上製造了靈光,卻在複製的意義上吞噬了靈光。《吞噬那靈光的深淵》不但延續了李明學一貫的操作「命名」的手法,同時在這個加速複製的年代中,以最為古老的繪畫手法(拓印)詰問了「原創與複製」的界線。《葡萄》(2021年)則從「原創與複製」轉向了「事物與其摹本」,它虛虛實實、以假亂真:長達三百公分的擬真「人造葡萄」串從上垂掛而下,垂落地面的尾端處零星散落著可食用的「自然葡萄」。脫離群體的三兩葡萄看似是從這長串葡萄中掉落,然而,地面上這些勢單力薄的零星葡萄其實才是仿真葡萄串的原始摹本。龐大的葡萄串不過是虛張聲勢的群體,離群索居的少數才是「真實」。《葡萄》在此顛倒了慣性中的少數與多數的權力關係,亦迂迴地詰問了多數者的正統地位。
圖七:《吞噬那靈光的深淵》,2019年。
圖八: 《葡萄》,2021年。
如果說靈光的緬懷是華特.班雅明(Walter Benjamin, 1892-1940)處在複製複製時代中難以散去的鄉愁,《吞噬那靈光的深淵》或許也顯示了李明學對繪畫的眷戀。他如今的創作媒材多以現成物與裝置為主,但過去長期的繪畫經驗仍時不時地偷渡其中;從一系列以M&M’s巧克力糖衣「作畫」的作品中,我們隱約可以拉出另一條與繪畫相關的脈絡。《星塵》(2019年)《幻化為日夜,看不見自己》(2019年)與《隱形詩篇》(2020年)皆可歸屬於此「繪畫」路徑的作品。《星塵》以巧克力的糖衣色素為顏料在繪製出零散的各色小圓點,如同夜空中散落的微弱星光。《幻化為日夜,看不見自己》則擷取了M&M巧克力與綺果(Skittles)彩虹糖糖衣上的鮮豔色素,繪製成六張M以及與五張S符號的圓形圖像/肖像。十一個鮮豔的糖果肖像下隱含著不同的內涵,看似同卻是異:M&M巧克力六種顏色下包裹的是同樣口味,而綺果彩紅糖的五種相異色彩則代表著不同的口味。S肖像與M肖像的形色並置,不僅引出了同與異、內與外的重新思索,其命名亦巧妙地置入了文字遊戲,取用了同樣S與M縮寫的日月(sun、moon)名之為「幻化為日夜」,讓符號與語意再往外延異。稍晚的《隱形詩篇》遠看像是一幅色彩鮮豔的抽象畫,近看時,我們才發現原來是一條條有色水痕自上方的七彩M&M’s巧克力流瀉而下。這些渲染的色彩亦來自於巧克力上融化的糖衣,使人不禁想起M&M’s巧克力那句「只融你口,不融你手」的廣告金句。這幅「隱形詩篇」是隱於七彩糖衣之中可供塗畫的顏料,同時,亦是隱於同世代人記憶中消費經驗與食物記憶,只是這次的巧克力「不融於口,只融於藝術家的手」。
圖九: 《星塵》,2019年。
圖十: 《幻化為日夜,看不見自己》,2019年。
圖十一: 《隱形詩篇》,2020年。
李明學試圖在日常、消費與創作的既定關係中,撬開一條平行宇宙,遊走在「似是而非」飄忽不定的符號語意裡。作品在符徵與符旨的關係打上一個結,暫時阻斷立即的理解,在認知上短暫停頓的片刻中,鬆動了兩者的相合關係。在溝通體系、訊息與意義構成的操作下,符號得以衍異生出慣性以外的第二義。他的作品雖涉及符號、商品與消費社會,但並非直面抵禦,而是傾向一種無法逃離的自我解嘲,在擾動日常物、商品、藝術品的既定框架的同時,逐步建構他的符號王國。進入其中,彷彿聽見這樣的迎賓語:歡迎光臨!這裡的商品有靈光,這裡的靈光皆是商品。
(圖|李明學提供)
【 作者 Author 】
張韻婷
現為第22屆台新藝術獎提名觀察人、線上藝文平台「藝術圈圈」總編,從事教學、書寫與展覽策劃,任教於國立臺北藝術大學美術系與國立臺灣藝術大學美術系。畢業於法國高等社會科學院歷史與人文研究所博士班,曾主持「2000年後當代藝術實踐與檔案建置計畫」、撰寫「可感視域──2000年後臺灣當代藝術」計畫(「現象書寫-視覺藝評」專案)」,並曾參與製作「給火星人類學家」、「超日常──第二屆大臺北當代藝術雙年展」、「空氣草──當代藝術中的展演力」等展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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